





本报记者 普布卓玛 摄
屏幕亮起时,拉萨的天已经暗了下来。下班回到家里,暖气开得很足,却驱不散指尖的凉。
手机在掌心震动,屏幕亮起——是阿妈发来的视频。画面有些晃动,镜头的那一端,是四百公里外,林芝老家那个永远暖意融融的厨房。姨妈蹲在老家的土灶前,转动铁架上的藏香猪肉。金黄的油珠滚落,滋滋作响,仿佛能闻到跨越四百公里而来的焦香。“你最爱的烤猪肉,给你留着呢!”姨妈的声音爽朗,却像一根细针,轻轻扎在我心上。下意识地用指尖划过屏幕上那块金黄焦脆的肉,仿佛这样,就能触碰到四百公里外的滚烫烟火,就能将那缕魂牵梦绕的焦香,从虚无中打捞出来。
对每一个林芝的孩子来说,工布新年从来不是日历上的某个日子,而是无论走多远,都要奔回去的团圆。而我,已经缺席太久了。
记忆里,藏历九月底家里的空气就变得不一样了,那是准备过年的、忙碌而喜悦的气息。
外公总会选一个阳光晴好的下午,坐在院子里的藏式木凳上,制作“结达”。将牛奶低温熬煮,不停搅拌挥发掉水分直至黏稠后加入等量的酥油不停的揉搓,类似和面,直至光滑,这便是“结达”最初的形态,质朴无华,却凝聚了土地与手掌最直接的温度,藏着工布新年最地道、最无法复制的魂魄。用来穿结达的柏木枝,是舅舅提前从后山精心挑选、砍伐、削尖、洗净的。柏木不易燃,带着一种清冽、沉静的木质香气,这使它成为烤结达的最佳搭档。
舅舅这时也会变得格外忙碌,他会搬来木梯,取下灶房屋梁上提前一两个月就挂好的藏香猪肉——那是秋天宰猪后,按部位切成的宽厚肉条,用细铁丝穿起,牢牢挂在提前架好的横梁铁丝上,借着灶火日常烧饭的烟火慢慢熏烤。松枝与柏木的烟气日复一日浸润着肉块,让油脂缓缓析出,肉色渐渐变成浅棕泛红的色泽,长时间的烟熏火燎,让肥腴的肉块浸满了松柏的草木精华,为我们家的年夜饭,注入了最醇厚、最无法替代的荤香。
外婆会把磨好的荞麦面粉加温水调成细腻的面糊,舀一勺倒在烧热的铁盘上,用铲子轻轻推平。等面饼边缘翘起、底面变得金黄且不粘锅底时,就快速翻面,再烙片刻,一张绵绵软软的荞麦面饼就成了。刚出锅的饼子要立刻抹上一层融化的酥油,撒上细细的白糖,酥油的浓香混着白糖的清甜,趁热咬一口,麦香在舌尖化开,满是幸福的滋味。
而这一切的准备,最终都指向了那个一年中最核心、最温暖的时刻——年夜饭。
全家人,无论长幼,都会围坐在那口巨大的土灶边的餐桌旁。灶里柴火燃得正旺,跳跃的火光将每个人的脸庞都映得红彤彤的。这时,阿妈会给每个人分发一根插着结达的柏木枝,像授予一件神圣的武器。大家将它伸向灶口,小心翼翼地转动着。时间,在这一刻仿佛慢了下来。伴随着“噼啪”的木柴低语,结达在耐心的烘烤下,渐渐褪去了最初的生硬,变得绵软、油亮,受热后特有的醇厚奶香,充盈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。我小时候总是最没耐心的那一个,总急着去咬那刚刚烤软的、烫手的结达,常常被烫得直呵气。烤好的结达,有的直接入口,松软中带着酥油的醇厚;有的夹进荞麦饼,麦香与奶香在唇齿间交融。老人们说,这夜吃饱了结达,鬼就背不动你,能护佑一整年平安。那时的我,并不完全懂得这话里的深意,只是单纯地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大吃一顿而高兴。如今想来,那分明是先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,表达对家人平安、生活富足的最深切祈愿。
阿妈亲手做的酸奶香菜辣椒酱,是这桌年夜饭上当之无愧的灵魂。新鲜的红辣椒与翠绿的香菜,在石臼中被充分捣碎,融合成一种极具生命力的、绿中带红的酱泥,再被拌入自家发酵的、浓稠得像奶酪一样的酸奶中。酸、辣、清新、醇厚,几种看似矛盾的味道,在此处达成了完美的平衡,它能解烤肉的油腻,能提荞麦饼的香气,仿佛一切食物遇到它,都能焕发出最迷人的光彩。
笑声、劝菜声、舅舅即兴哼唱的工布民歌,还有扎木念琴悠扬的琴声……所有这些,与食物的香气混合在一起,构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最盛大、最温暖的交响。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满足与安稳,是日后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替代的。
后来,我像一只被风带走的种子,飘到了拉萨。读书,工作,安家落户。日历一页页翻过,转眼已是经年。去年的工布新年,阿妈发来的视频,家人依旧围坐在那张熟悉的餐桌旁,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根滋滋作响的柏木枝,朝着镜头笑着招手。那一张张熟悉的笑脸,在手机小小的屏幕上晃动,我握着手机的手,竟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。视频里,阿妈一边灵巧地转动着她的柏木枝,一边笑着念叨:“你这孩子,要是在家,肯定又要抢那根最长的枝子,吃得满嘴都是酥油!”那笑意背后藏不住的失落,像一根无形的丝线,隔着几百公里,紧紧缠绕着我的心。
我走到窗边,远处的布达拉宫在夜色中静默矗立,轮廓被灯光勾勒得清晰而圣洁。而我的眼前,却浮现出另一个画面:记忆里的工布新年,阳光轻柔地洒在院子里的老桃树上,枝条在微风中舒展着自在的弧度。而屋里,却因那一炉火,暖意融得如同暮春。舅舅盘腿坐在灶边,信手拨动着扎木念琴的琴弦,古老的工布民歌像雅鲁藏布江的流水,潺潺流淌。每个人手里都举着那根属于自己的柏木枝,像举着一支小小的、象征着团圆与祈福的火炬。大家互相打趣,互道祝福“洛萨扎西德勒!”那光影交织、笑语盈门的画面,是我此生见过的,关于“家”最温暖、最完美的模样。
屋里的暖气依然充足,心里却依旧空落。我知道,无论走多远,工布新年的烟火气永远在那里,像一束光,照亮游子回家的路;像一根线,牵着我,永不迷失方向。
明年,我一定要回去。回到林芝的小院,接过阿婆递来的柏木枝,和家人围坐在土灶边,亲手烤一串香甜软糯的结达,笑着说一句:“洛萨扎西德勒!”让所有的思念,都在那团圆的暖意里,安然落地。
工布新年的味道,从来不只是食物的滋味。它是家的味道,是爱的具象,是无论走多远,都让人魂牵梦绕的乡愁。一口下去,所有的孤独都会烟消云散,所有的牵挂,都有了归处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