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夜,复建的应天门灯火璀璨,广场上游人如织,其中一大半穿着汉服,正在寻找合适的角度留影;街头食肆,滋味酣畅,少男少女挽起长长的衣摆,坐下碰杯、撸串;热闹的洛邑古城外,一家人跳下公交车,整一整身上的汉服,汇入人群;汉服姑娘跨上共享电瓶车,穿梭街头,衣袂飘扬,侧目者多半是初来的游客,本地人早就司空见惯。
洛阳火了,但与许多初次走红的城市不同,面对汹涌而至的人潮,洛阳人更加淡定。这座有4000多年建城史的城市,一次次在历史的波峰与波谷间折返,见惯了喧闹和冷寂;身居其中的人们,也对八方来客展示平等的热情、平等的温厚。
在龙门石窟标志性的卢舍那大佛前,一队混穿明朝和唐朝服饰的游人欢笑合影,大佛颔首,来自盛唐的神情神秘而宽容——那是看穿千年的宽容。
重返洛阳
哪怕从未踏足,洛阳都是一座不会让中国人感到陌生的城市,你总会在不经意间与它相遇——也许是文字。“洛阳亲友如相问,一片冰心在玉壶。”“谁家玉笛暗飞声,散入春风满洛城。”年少时懵懂记下的诗句,会在人生中的某个时刻猛然浮现,由此,那座名为“洛阳”的城市便有了别样的意味。
也许是建筑。1936年初夏,梁思成和林徽因考察洛阳,在龙门石窟整整停留了4天。当时的石窟人迹罕至,小径依稀可辨,林徽因把随身携带的毛巾系在头上,留下一张著名的回眸照片。几年后,梁思成在《中国建筑史》中写道:“魏、齐以来,凿崖造像建寺之风,至隋、唐尤盛。……其中最著名、工程最大者,则莫如洛阳龙门武后所建之奉先寺……”
也许是摆在面前的饭碗。1958年7月20日,中国第一台手工试制的东方红拖拉机在洛阳问世,轰鸣着开出第一拖拉机制造厂的厂房。一年多后,第一批13台东方红拖拉机运抵北大荒,她就是中国第一代女拖拉机手梁军,这一画面后来成为第三套人民币一元纸币上的图案。从此,来自洛阳的拖拉机源源不断地运往全国的村庄,许多中国人手捧的麦香、稻香中,都藏着一份洛阳味道。
我们的目光几乎无法绕开洛阳。九曲黄河奔腾南下,劈开黄土高原,直到遇上华山横亘,转头向东冲出三门峡,与发源自秦岭东段的洛河在此并流。盆地中的洛阳横跨洛河,背靠伏牛山与嵩山,隔着黄河对望传说中被愚公移走的太行山、王屋山。山形环绕,大河开阔,洛阳地处天下腹地,控扼东西,沟通南北,时间和空间两条轴线天然于此交汇。
所以,每一个经过洛阳的人,都在经历某种回归。《周易》中即开宗明义:“河出图,洛出书。”河图洛书自黄河与洛水浮现,携带着先民对于星象流转、季节更替、万象万物的理解,早早印刻在中国思想史的源头。
回到洛阳,也就是回到我们的出发之地。
留给中国人的一颗时间胶囊
唐天宝三年(744年)春天,43岁的李白从长安来到洛阳,第一次遇到32岁的杜甫。面对名满天下的大诗人,杜甫倾心不已,与李白一同游历。如同千年前孔子问礼老子,李杜相识是洛阳见证的又一次重要历史相遇,此处的故事,有着不亚于长安万里的磅礴。
不久后,杜甫与李白从洛阳出发,向东远游,结识了诗人高适。《新唐书·杜甫传》有这样的记载:“尝从白及高适过汴州,酒酣登吹台,慷慨怀古,人莫测也。”分别之后两年,杜甫写了那首著名的《春日忆李白》:“渭北春天树,江东日暮云。”长安的春树生长,江东的暮云飘散,两地的中点,恰是他们相遇的洛阳。
20年后,杜甫变成了沉郁的“老杜”,带着贫病逝于舟中。此时浪漫的李白已去世数年,如同一丛光焰消失在历史中,天才诗人的死法至今成谜。多年后,杜甫墓迁归洛阳,“归葬偃师县西北首阳山之前”。诗圣头枕的首阳山,正是不食周粟的伯夷、叔齐饿死之地,标记着传统中国文人的精神追求,与杜甫的一生形成某种映照。
时光兜兜转转,历史层层交叠,与那些传说中的名字不期而遇,这样的瞬间在洛阳实在太多太多。它是一座被历史深刻塑造的城市,如同黄河的泥沙在岸边堆垒,一朝一代的痕迹每碾过一次洛阳,就为它增添一重新的底色。于是,我们此刻面对的是文学的洛阳、古迹的洛阳,也是工业的洛阳、枢纽的洛阳,是汉魏、隋唐的洛阳,也是光武帝、唐高宗的洛阳。它目睹了历史,它参与了历史,它就是历史本身。
曹植写:“步登北邙阪,遥望洛阳山。洛阳何寂寞,宫室尽烧焚。”司马光写:“若问古今兴废事,请君只看洛阳城。”面对洛阳的残垣断壁,两种相似的喟叹,竟然隔了整整800年,这中间,又映照着一座城市怎样的浮沉?
龙门石窟与白居易墓,隔着伊河相对:卢舍那大佛的眉目,据说参照了武则天的形象,从犍陀罗到西域,再从云冈到龙门,佛像风格一步步本土化,洛阳城即为见证;偏巧在城市的另一端,白马寺定格了佛教东来的最初时光。白居易墓前,一群游学的小学生正在老师的指导下,恭恭敬敬地排队行礼,诵读着诗句“可怜九月初三夜,露似真珠月似弓”。在他们身旁,几方刻着日文的石碑,把白居易称为“日本文化的恩人”,以颂扬其诗作对日本文学的深刻影响。
8月初的景区人头攒动,四面八方的游客依次从石窟和白居易墓前经过。很多人也许没有注意到,在他们眼前徐徐展开的洛阳曾经如此开放、壮阔,站在丝绸之路的起点吐故纳新,远播文明。
“北邙山上列坟茔,万古千秋对洛城。城中日夕歌钟起,山上唯闻松柏声。”洛阳,就像历史留给我们的一颗时间胶囊,折叠着每一个中国人的无数次前世。这当然是一座城市最沉重的部分,也是它最珍贵的部分。
向古而新,城市“窑变”
中国并不缺少历史悠远的城市,但能够向旧而新的城市样本——把历史的沉重转化为当下的轻盈,让包袱化为财富,越古老就越有活力,越古典就越年轻——尚不多见。
漫步于今天的洛阳,复现的古建筑比比皆是:5年前重建的应天门,不远处热闹的丽景门,史书记载的女皇武则天的明堂、天堂……隋唐洛阳的核心建筑,几乎都在原址重现。地下一层为文物遗址,地上一层则是“可见的都城”,成为最受年轻游客欢迎的拍照景观。
当然会有批评的声音。有人说,钢筋混凝土造就的古建筑,真的值得一看吗?但仔细想来,洛阳何曾拒绝“复建”?更何况,今天的“新古建”还成为城市文旅的重要载体之一。如果想访古,这座地级市有着数量惊人的102座博物馆,陈列着古都的各个侧面。最新的一座是2022年开馆的隋唐大运河文化博物馆,其负责人感慨道,自从城市文旅破圈、大量游客涌来,博物馆参观者就络绎不绝。几年前游人不多的洛阳古墓博物馆,今天已经是需要早早预约的热门打卡地。
在洛阳,这种新旧交融、新旧互为滋养的细节格外多:涧西区的苏式建筑群,规整静默。以“建设路”命名的道路,显示这里继承自20世纪的工业传统;城市那头的新区,叫作“光武大道”的道路笔直宽阔,彰显着古都重回辉煌的决心。因生产效率提升,今天的第一拖拉机制造厂内已经没有那么多工人,老厂区的一角被改造成赛博游乐园,从重工业到元宇宙,过渡自然。孟津区的魏坡·新序,把古村改造和文化新区糅合在一起,戏台上吼着豫剧的村民和城里来的年轻人擦肩而过,而开在百年院落旁的咖啡馆、文创店,在气质上毫不违和,如此妥帖。
100年前,陇海铁路修至洛阳邙山,古墓中出土大量唐代陶瓷。它们被命名为“唐三彩”,“三”为极数,“三彩”就是色彩绚烂多样之意。这种在洛阳历史上曾大放异彩的瓷器,从此重见天日。
“让世人看到它的美!”抱着这样的信念,66岁的高水旺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、中华老字号“高家三彩”掌门人,已经精研唐三彩近50年。为了精准复制真正的唐三彩,高水旺一方面参照古书记载,一方面反复尝试,多年摸索,终于烧制出和唐三彩文物一般无二的作品。自从业以来,高水旺在村中企业重点培训了百余名亲传弟子,努力传承和发扬技艺。今天,名声在外的高水旺经常出差,但一有空,他还是喜欢待在孟津区南石山村的工作室里,对着三彩马一刀刀刻写,复原那些1000多年前的线条与姿态。
“三彩是一门工艺,不只有唐三彩,它千变万化、包罗万象。”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郭爱和也是洛阳人,从1986年算起,他一直致力于洛阳三彩的研究和创新。在他的推动下,“洛阳三彩”被列入工艺美术品种名录;同时,他在艺术实践中,把多种艺术元素融入三彩,形成“三彩釉画”这一新画种。从平面到立体,从现代主义到装置艺术,郭爱和的作品携着古意和中式哲学闯入未来。几年前,他为洛阳规划展示馆主创的大型三彩环艺《洛阳》,至今仍被津津乐道:以五都荟洛、五路通洛、五水融洛、五业兴洛,凝望洛阳的历史、现在和未来,向每一位观者传递洛阳的神韵,也让人看到古老技艺的全新可能性。
新与旧大大方方地并存,城市的多层特质深度交融,古老的洛阳也在经历一场“窑变”:越是向历史深处走去,就越是朝更开阔的未来走去。在这一维度上,洛阳成为中国城市的一个关键样本。
(新周刊)